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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没有氧气的星球,为她办了一场演唱会 | 科幻小说

于博 不存在科幻 2020-08-18


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之外,美丽的歌声依然能够打动人心。

本周的短篇小说的主题是“探索”,在今天的小说中,你将看到主人公是如何在没有氧气的星球办演唱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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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博 | 图书馆员、科幻作者。热衷于在理性的设定下展开新奇的想象、曲折的情节、详尽的细节和多样的情感。作品曾获得“晨星奖”、“水滴奖”等奖项。


伴你高歌
(全文约14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
 一
风驿星的清晨总是像夏夜的幽梦一般静谧而瑰丽,即使是数倍于标准太阳的日光也无法穿透高大厚实的树海和花云,只能在簇密而光洁的枝叶缝隙间裂解和折射,成为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光柱,交织在锦毯般的草地上,彷佛无处不在的光影艺术。
对于树海深处的我们来说,白天只是个无色无温的单词,说起它时并不能让人感到眼前一亮或者心中一暖,它总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可今天大不一样,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刺眼的火光,它一路燎花了几十个山峰般的树冠,硬是劈出了一长条火焰镶边的蓝色天空,让密林中所有居民定格在惊愕的仰视中,然后重重地砸进了地面。
星球上的全体居民……其实一共就八个人,此刻都赶了过来。
机器人迅速进入现场挖开积土,几十米的深坑底部,逐渐露出了一个斑纹密布的“巨蛋”,它比我们最初想象的还大很多,整整挖掘了近十分钟才露出全貌。那是一艘古老而残破的救生艇,艇身上的坑痕异常杂乱,如同虬结的蛛网,让人想起古电影中那些衰老到极限的人脸,不难想象它在旅程中遭遇的种种撞击与磨难。
“正在核准位置,坐标为……确认到达最终目的地:风驿星!亲爱的乘客们,我们终于到了!
救生艇顶部的导航仪闪烁着一片碎裂的霓彩,看起来它的管理系统已经从刚才的撞击中恢复过来,完成了自检,它发出了一阵断续飘忽的电子音,最后那一句“……终于到达”语调激昂且悠长,应该是在竭力表现着一种圆满的喜悦。
勘探机器人打开了扫描光束,穿透它那稀薄得若有若无的能量护罩,扫描结果显示,里面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上百台冷冻睡眠舱,能量和生命反应几乎测不到,显然早就在大大小小的撞击中脱离了原位。
“有些还在工作!快!
我们连忙切割开密封门,冲进去一一检查,睡眠舱大都已经破损了,其中的人自然也变成了干尸,仅有五台是完好的,我们连忙把他们送进了医疗室。
救生艇的航行日志显示,它竟来自四百年前从地球出发的移民船艾肯号,其设定的最终目的地赫然就是这里——风驿星。母舰艾肯号的预期航程是五十五年,却在第二次跃迁时发生了事故,彻底丧失了航行能力。乘员们只好乘二十艘救生艇分散逃生,没想到这最快到达的一艘也在太空中漂流了三百多年。
如此说来这些人本该是这里的第一批开拓者,现在却阴差阳错地成了难民,不过比那些仍不知漂浮在何处的同行者们还是幸运多了。
最终只有四个人活了下来,他们躺在治疗舱里,冰渐渐化开,肌肉在血液和激素的驱动下开始搏动。我注意到了其中一个青色短发的小姑娘,她的脸上也充满了惊恐,只是嘴唇抿得极紧,几乎挤成了一条没有厚度的短线,无声地呐喊着冷冻瞬间的委屈与倔强,这么小就陷入生死未卜的长眠,她一定非常不甘心。
二十分钟后,她醒来了,此刻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幽深的瞳仁里流荡着惊慌、疑惑、迷惘……
我也瞪大了眼看着她,不是我讷于言辞,而是实在不习惯用声带交流。我们这八名风驿星原著民平常基本全用脑波发射器直接进行信息交流,我见到人的第一反应是调频,而不是牵动声带和舌头。
这样的尴尬局面持续了足有一分钟,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声音怎么了?沉重得像钟声,我的嗓子是哑了吗?
“哦,医疗机器人……把所有项目都检查过了,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重新适应和调整。”我先在她手心写起了字,一边试着磕磕巴巴地发起音来,然后经过面罩上的信号发送器传到了她的耳机里,“至于声音异常,是因为你正戴着密封面罩呢,你摸摸。
她的手在距鼻子不到一厘米处停住了,然后缓缓地摊开,覆在了上面。她肯定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柔软的透明面膜式防护罩,它紧贴在脸和头发上,只在五官处有些柔滑的凸起,可以随着表情和发型的变化而任意改变形状。她继续往下摸,发现脖颈旁还有一根透明软管连通着身侧的气罐。
“这是,吸氧用的吗?我得了什么病?”她隔着面罩抹着婆娑的泪眼,在脸前抹出了一湾濛濛的、漾漾的秋水。
“啊?你没病,只要休息一会就好了。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这个呢?
“啊,不能取!至少在开放空间里不能……对了,忘了告诉你,这个星球的大气层里氧气含量几乎为零,而且含有多种对人类有害的毒素。
“可是……这样很不舒服,也没办法唱歌。
“呃,唱歌?就是那种利用声带振动来驱使空气规律振动的艺术形式?唉,一开始肯定不习惯,不过也没办法……嗯?别再哭了,鬓角都湿透了,好吧,你等下跟我来。
她是如此楚楚可怜,柳叶般柔嫩细挑的眼角不停涌出大滴大滴泪水,把瓷白的脸颊和无形的面具揉在了一起,成了一团迷离的水雾,我的心也似乎软软地溶在了里面,荡起了一阵从未有过的悸动。
等她的情绪和身体指标稳定下来,我叫来一辆自动轮椅车,载着她走出房门,登上了一个墨绿色藤条编成的笼子,一按钮,它就滑落到了半空中,一丝丝锐利的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面罩皱起一道道波纹。
“这是索道吗?”她双手抱怀,却抓不到衣领衣襟,此刻才注意到身上穿的是一套完全密封的紧身衣,而且根本不冷。
“是藤道,”我笑着说,“快回头看!
她回首望去,两根碧绿油亮的粗藤正在头顶快速伸展,一直没入苍茫云海间,那里隐隐浮现着一棵真正的通天巨树,比起它,旁边那些凌云的大树都无法再称得上巨大,它就像是群山中的主峰,楼群中的天塔。
“原来刚才的地方那么高?”她脸上那对柳叶几乎瞪成了冬青叶。
“是啊!那是我们的基地,我们都叫它天宫,简直就是建在云端的宫殿,知道它为什么比其他树都高大吗?因为别的树都是从地里长出来,而它是从半空中长出来的。”我冲着她眨眨眼。
“很久很久以前……当然,再久也没你们久,大约三百年前吧,有艘太空巨舰一头栽进了森林里,光是摩擦和撞击引燃的大火就将方圆十公里内都化为一片熔岩,扬起的灰尘直达大气层边缘。厉害吧!结果不到一周时间树和藤就把它完全包裹起来了,很快就看不出一丝工业痕迹,而它的舰艉就这样长出了这样一棵超级大树。”我解释道。
“你们就没想过把飞船正过来?”她撇了撇嘴,眼角的泉眼已经不再涌动。
“当然想过,但这星球的植物们实在太可怕,树根和藤蔓几个月时间就把它绑牢了。
“没猜错的话,那是你们的祖先?”她抬头看看我。
我愣了愣:“算是吧,但严格来说,我们都是体外人工培育的,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
                      
一路风卷雾涌,我们穿过这片花与雨与叶的世界,无数影影绰绰又绚丽无比的色块从身边掠过,说话间我们已经滑到了另一棵大树的枝头,簌簌声动,纷纷叶落,密实如幕的枝叶中挤出一个圆头圆脑的机器人,手舞足蹈地叫喊起来,而他臂上的钢锯还在旋转着,溅出一团团绿色的叶沫:
“主人?您终于回家了!这次晨练可够久的,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
一整天的日程都得做重大调整了!连午饭都……”
“穿山!来见见我们的新朋友,来自地球!可是货真价实的地球人哪!”我大声道。
嵌在蛋型头颅上的那圈可旋转绿眼睛锁定了躲在我身后的女孩,光圈收缩、聚焦,忽然定住了,保持着刚才手舞足蹈的姿态,女孩也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她俩就像被速冻了的冰雕一般僵立对望。我纳闷地看着,在这突然而至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一阵细小的噼啪声,不知是来自哪处关节,或是线路?
我暗道不好:是不是润滑油缺了?还是存储器坏了道?也许不该一下给它这么大的刺激,毕竟这里已经几十年没有外人来过了。当我开始怀疑它的系统即将崩溃时,他却忽然立正,以极恭顺的语气说道:
“美少女主人您好!我是腾度公司生产的采矿机器人,编码为2564-155587……下面为初次见面的您声明我的服务准则……”
它竟然一本正经地背起了机器人三定律和使用说明,还冒昧地叫人家什么“美少女”,我感到很尴尬,她不会以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我连忙挥手制止,不过这次它不知是烧了哪根线,就一直认认真真在那背诵,连我的命令也不听。我只好摇着头拍拍它的肩膀,难道外来者就高人一等?还是它的逻辑树中隐藏着尊老爱幼的设定,又或者是这电子脑瓜“进化”出了儿女情长?唉,可见风驿星的生活是多么苦闷啊。
幸好女孩及时开了口,打断了诵经般冗长的使用说明:
“可以了!谢谢你啦,虽然我很古老,但这些话我也听过无数遍了,你是2564年生产的?没想到二十年后的机器人条例一个字也没改。
“其实三百年后也就改了五个字而已,好了好了,一直不知道你的性别,现在可以叫你一句穿山先生了,我们去下面,快带路吧,别忘了告诉家里多做一份午饭。”我伸了个懒腰,梆梆地拍着它的钢铁身躯。
穿山不再多言,转身拨开层层叠叠的枝叶,我们紧跟着它走过这条包裹在绿色中的小径,前方的树干忽然裂开了,原是一道嵌在木中的金属门,里面是一个圆筒形的房间,三人进去后就开始快速下降。女孩的脸上又有了些不安,时不时抬头看看我,再认真盯着狭窄的四周研究,我微笑着拉下墙上的把手,一块活动钢板滑下来,露出了菱形的水晶窗,而正在外面倏然掠过的,是流水般的木纹,她睁大了眼睛:
“这是……在哪里?那些起伏的纹路,好像波浪啊。
“忘了我们是从哪里进来的了?这是树干里面啊。”我笑着说,“风驿星是它们的星球,我们只能是长租的客人。刚开始人们也试图改天换地,他们烧掉草藤,砍掉大树,平整土地,来栽种可以产生食物和氧气的地球植物。但是……”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有什么能战胜它们,烧掉的草藤会加倍长出来,砍掉的树瞬间就会被旁边的枝叶覆盖,平好的土地一夜间就爬满荆棘……它们就像同仇敌忾的敢死军阵,不知畏惧,绝不退却,前仆后继地覆盖着外来的植物。人类只能认输,带着脆弱的地球植物躲进铁壳和玻璃罩,更多的人选择了离开,到了我们这一代,已经没有任何与它们争夺地盘的念头。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圆筒电梯的门,外面是一座昏暗的厅堂,环绕着许多更昏暗的圆形门洞,里面是一条条狭窄的通道。
“无法抗争,就只能合作,我们不能遏制它们,却可以使之更加疯狂,就像这棵树,在信息素的刺激下深深钻入地下,一直钻进了这片晶矿。
我们走进一条圆形通道,前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只有机器人头上射出的探照灯柱捣开了一圈惨白的光亮,女孩亦步亦趋地紧踩光圈中心,警惕地四处看着,手紧紧拉住我身上唯一可以拉的气罐绑带。
突然,一个圆滚滚的黑影从头顶滑下,吓得她跳了起来,还挺高,一声更高的尖叫扎进我的耳膜,锐利而清透,我的耳膜和大脑同时荡起阵阵酥麻。
“哦,别怕,自己人!”我连忙叫道。
那圆影立刻停在那里,灯光照过去,原来是一个椭圆形的机器,身上滑溜溜、黑黢黢的,泛着蓝幽幽的光。
“它是什么?住在这洞穴里吗?
“它是我的矿虫。”穿山瓮声瓮气地说,“像它这样的还有三十七只。
说话间那矿虫已钻进了墙上一个隐蔽的黑洞里,很快又钻了回来,用四条长且柔的采掘臂捧着一大块蓝绿辉映的晶石簇。
“我们正身处一大片‘海荧石’矿床中,这里已经是地下三百多米了,这些通道其实就是大树的根须,全靠它们挖掘至此,并形成了四通八达的天然矿洞,风驿星上的矿业基本等于林业。
我解释道,女孩探头看着墙上那深深的洞,在远光灯的照射下,里面泛着莹莹的宝石光彩,映亮了她的眼睛。
“这块矿要挖半年左右吧,这段时间我就住这儿。”我说道。
“你就?住这洞里?”女孩吓得吐出了舌头。
“哦,当然不是,我住在大树顶部,来吧,那里有阳光和氧气。
 
我们走出阴暗逼仄的树根,乘电梯来到了大树的顶层:一堆云团般的树冠。密不透风的枝叶正中,有个大车厢,里面的陈设小巧却齐全。我带她钻进低矮的密封睡眠舱里,然后打开阀门通入了储气瓶中的含氧空气,我轻轻摘下她的面罩,装模作样嗯嗯啊啊地试了几下声,然后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这下终于能面对面听到她真正的嗓音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久久不呼出来,仿佛里面充满了甜美的味道。如此反复享受几次后,她终于微笑着睁开了眼,不过一抬眼就看到了紧挨着头顶的透明床罩,扬起的嘴角也渐渐低了下去,最后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出发时它还是最适合人类移民的星球之一。
这次听在耳中的声音不再是由晶体管、线圈和鼓膜震荡而成的,而是她真正的嗓音,美到无法形容,因为之前从未听过,就像一汪清亮彻骨的仙泉,流淌着、跃动着、盈满了这方小小的空间。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浸润其中,纷纷雀跃起来,恍然间精神已跳出了脑壳,在空中舞动。
良久,待灵魂落稳地,我才长长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小妹妹……哦不对,其实是前辈,货真价实的。虽然你们的旅程无比漫长艰苦,但目的地却是错的。
我开始对她讲述风驿星的历史,那段本该由她来见证的拓荒史,四百年前,这里确实是人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移民点之一:恒星稳定、气温宜人、植被茂盛,当然这些都是根据天文望远镜中看到的图像和接收到的磁波辐射光谱推导出来的。
可等第一批移民到了这里才发现情况完全不对,这里的植物尽管茂盛,但巨大而多变;它们常年处在纷乱的辐射和磁场影响下,变异才是常态,稳定的性状只存在于那些占据了最高天空和最深土壤的统治者们体内,而在树冠下那幽暗的世界中,生物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进化竞赛。
它们通常拥有数百条超长基因链,每一次繁殖都有千倍于地球生命的遗传信息在不断筛选组合,再加上细胞内那些可诱导蛋白质自他复制的酶粒,不只是在世代间,连同一株植物的性状都时时处于变化中,以图进化出无懈可击或能出奇制胜的生存优势。这里每天都有无数新旧物种在互相纠缠绞杀、优胜劣汰,同时释放出各种各样的代谢物和信息素,因而这里的大气层也就一直处于成分频繁变化的不稳定状态。
 “其他都还好说,水和氧气可是刚需,人畜和农作物都要呼吸,目前我们有几十台机器人整日在液氨湖里寻找水冰,就像淘金沙一般。现在你们四个来了,星球总人口一下就增加了一半,氧气的分配就更紧张了,平时要尽量减少氧气消耗,尽快学会用脑波交流。”我叹着气说。
她一直静静听着,本就凉森森的脸绷得像块惨白的鼓皮,眉头也锁得越来越紧,听到最后,她那瘦瘦的肩膀开始颤抖,一颤紧过一颤,似乎有一股风暴正在体内酝酿,最后随着泪水喷涌而出:
“可我是个歌者啊,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一切都是为了歌唱而生的!
传说中的歌者?我愣住了,打开医用透视仪扫描起来。
对了,她来自四百年前的定制人时代,那时的基因改造技术刚成熟,通常当一项革命性的新技术刚出现时,相关的法律和认知都是滞后的,这时就会出现一个无序使用阶段。
人类一旦掌握了上帝的刻刀,就不再甘心于听任他的安排,纷纷修改自身和亲人甚至“实验品”们的基因,塑造出各种各样的“理想人类”。
就像眼前这个女孩,纯净柔弱的外表下,那多褶的声带、分叉的舌头、尖耸的耳朵、坚韧圆润的头腔胸腔,还有那异常发达的心肺,都是为了那种利用声带震荡气流去冲击口腔胸腔和额窦等反射腔体从而产生强大而规律的气体振动的表演方式而精心设计的。               
我估算了一下这个过程所需要的耗氧量,吐了吐舌头。
毫无疑问,歌唱这项活动非常不适合风驿星,为歌唱而生的她自然也是如此——这里是一个需要带着面罩生活、靠电波交流的星球。然而她只能面对这一切,风驿星早已是在航线图上被抹去的遗忘之地:它不适宜居住,没有珍贵的矿产,附近也没有稳定的跃迁点,没有人会历尽千难万险来这里,不管是移民、矿工、游客、军队……不会再有了,而星球上能远航的飞行器也早就被开走了。
 
或许是大脑中分管音乐和情感的部分比重过大,她学起技术和脑波语来有些慢,而就算最终很辛苦地学会了,也总是一个人默然不语,于是大家都叫她小默。
“小默啊,你的话比机器人还少!
只有我知道小默并不是真的沉默,只是一开口就抑制不住歌唱的冲动。我封存了自己的健身舱和氧疗室,也学着她少说话,尽管练熟了发音后总是想和她说很多很多。这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节省氧气,到了她过生日,或者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会把整个客厅充满空气,让她尽情歌唱。音符从她的身体里奔涌出来,像一个个清脆明利的精灵,它们无法冲破墙壁去踏舞苍穹,就只能在房间里用力飞翔、跳跃,一串串地敲打着我的耳膜和身体,彷佛实形实质。
随着耳朵和大脑渐渐地被音乐开发,我越来越痴迷于此,遇到了她,我才知道自己是那么热爱歌声和音乐。她为我推开了一扇从小就尘封的大门,里面有一个无比瑰丽的新世界,拥抱着我、陶醉着我。
我也经常小声跟着哼唱,但从来没有大声唱出来过,还是多留点氧气给她吧,尽情歌唱是她最大的乐趣,而看到她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乐趣。而且我唱得也不好,她肯定会含蓄有礼而又得意洋洋地笑话我,虽然我是那么喜欢看她那抹轻轻翘起的嘴角。等练到一定水准了,我会给她个突然的惊喜。
虽然在唱歌时看起来挺嗨的,但平时她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失落吧,尤其是看到那些从繁华的大星系飘来的信息时。虽然那些信号大都支离破碎,但还是能拼出那些遥远世界的轮廓,其中也包括演唱会的景象:
在真正的文明世界中,宏大的立体舞台早已突破了建筑的限制,它可以遥浮于空中、可以矗立在山巅、也可能飘荡在洋底,在任何你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地方。海市蜃楼般的全息影像随着音乐云卷云舒,时而千军万马,时而江海横流,时而空山静雨。身着幻彩礼服的歌手站在云端,拥抱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不但有以十万计的现场观众,还有网络前整个星系的痴狂歌迷……
多么遗憾,这些本该也属于小默,她出身于音乐世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改造成了完美的人形乐器,却只能窝在小房间里给唯一的听众唱歌。
所以当一艘偏航的星舰来到风驿星短暂停靠时,我立即拿出从小积攒的所有自认还值点钱的矿石,想给她买一个离去的座位、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
“我……不想走。”她皱着眉,说得很用力,但并不十分坚决。
“可是你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一个听众,你应该拥有更多、很多。”我咬着牙说,“而且你要搞清楚!这是六十年来唯一一艘过路船!错过这一次,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有了!
她的眉头蹙得更深了:“那么,你呢?
这下轮到我纠结了,
“我想陪着你。”,我忽然很想说这句话,但话语刚涌到嘴边,就被头脑中一个巨大而瑰丽的图景压了下去,那是风驿星的巨树和花海,在沸腾的橙日和五轮从金到蓝的彩月照耀下洋溢着光影、声音、气味,以及温暖而又刻骨铭心的眷恋……从小到大,那都是我心目中最美的一幕图景,它支撑着我们这些遗世的“野人”坚守在这里,当然,对现在的我来说,还得再有一个矫健挺拔的身影伫立其中。
“哦……不,我发过……誓,要永远留在故乡身边。
我的舌头艰难地挣扎着,仿佛在与口腔殊死搏斗。
她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不能走,其实……我还在等我的父母。
“父母?他们也来了这个星球吗?
“不知道,我比他们出发更早,但我们说好了要在这里会合。
“等等,就算他们真来了,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吧。
“是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找着,不过或许年代太久远了吧,确实没找到他们来过的痕迹,但或许是他们的船也出了故障啊,如果我走了,他们又来了怎么办?
我皱着眉点了点头,而这些天一直酸涩得像整夜泡在氨雨中的心却瞬间饱满起来。
但和她一起坠落的另外三人都离开了,她现在是风驿星唯一的外来移民,她显得更孤独了,好处是我们的氧气配额增加了不少。
                             
在她三十岁生日的那天,我为她精心筹备了一个盛大的演唱会,我奢侈地为建在“天宫”树冠顶端的大花房充满了氧气,在大厅中央搭建了缀满宝石的舞台,机器人们按我的吩咐穿上礼服打上领结,还事先观摩学习了演唱会的现场视频,模拟训练了观众的反应。
当穿山挪开捂在她眼睛上的双手后,小默呆住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眼前竟整整齐齐坐着五排观众,我身穿燕尾服,手捧着十色花朵绑成的花束,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待雷鸣般的掌声落潮后,我清清嗓子,一个箭步跳上舞台:
“下面有请银河系第一歌姬,默默默默~~默默大魔神为我们演唱。
机器观众们整齐地举起手臂,彼此相连,传递着翻滚的波浪,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仿佛有一股股电流卷过一条条胳膊;这是大星系中最流行致敬手势,只有歌王级别的才能享受。
当第一个音符从她口中飘出来,所有观众都冲她整齐又准确地点了下头,当悠扬的咏叹在半空中久久盘旋,它们缓缓仰起轻颤的头,翕起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眼睛,陶醉地斜起肩膀……
“干得漂亮!
台边的我看得心潮澎湃,一开始还需要偷偷发送指令给机器观众们,后来它们竟然自由发挥起来了,一个个踏着节拍摇摆着、舞动着,时而侧耳倾听,时而鼓掌喝彩。
她从未如此兴奋过,状态更是出奇的好!乐符精灵们终于逃出了透明的牢笼,疯狂地跳跃飞翔,彻底吞噬了这片广阔的空间和人群。
我听得浑身颤抖,天旋地转……哎?不对!天地好像确实在旋转:
竟然是花房里的植物们在动!窗口大的花朵、屋顶般的叶子、甚至那些廊柱般的树干……全都在晃动着、摇摆着。似乎它们不但能听到歌声,而且还正在随着节拍和旋律舞动!
机器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觉察到了异样,纷纷惶恐地从座位上跳了下来,不知所措地安抚着植物。
植物们活了?被歌声激活了!我跳起来欢呼,又忽然停住,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所有的花叶都朝着一个方向扭动,歌声正越飘越远……天哪!小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去!
我狂奔出门,看到她已经瘫倒在毒气中,原本就瓷一样清冷的脸已经变得青中带黑,我使劲拖着她往回走,大口往她嘴中吹入空气。刚刚的狂奔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但不能停,我要把肺底最后一丝空气都给她……                     
 
 六
再次醒来,我已在自己床上,小默也趴在旁边睡着了,我倏地坐起来打开了扫描仪,情况还好,依稀记得自己把她抱回屋后就立即启动了医疗机器人,它已经对她进行了全身过滤,毒气排出比较及时,只是肺部还有些积液,我宽下心来,忍不住拂了拂她的头发。
“天啊!你醒了。”小默一下睁开眼,“我睡着了吗?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当时我看到整个星球都在回应我的歌声,我太激动了,也可能是唱得太响导致了缺氧,后来应该是产生了幻觉,我彷佛听到了父母在喊我,不知不觉就跑出去了。
“不怪你,那些机器人也都疯了,我也疯了,连花草树木都疯了,没事就好……哦对了,我怎么样了?
“你什么事都没有,医疗机器人已经检查过了。
“怎么可能?我也吸入了不少毒气啊。
“我也觉得很奇怪,但其他的医疗机器人也都说没事,我也有点怀疑是它们的版本更新出了问题,毕竟它们都是一个年代的同型产品。稳妥起见我让它们去取我那艘救生船里的医疗检测仪了,虽然很落后,但也可以做个参考。
不一会,机器人拖来了这台笨重的老机器,我平躺在下面,听它发出了滋啦吱嘎的声音,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忽然响起了警报:
“核磁共振扫描信号不稳定,发现大量金属!
“哈哈,算了,毕竟老机器。
我笑着坐起来,却发现小默正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面是我的身体扫描图,和以前在医疗机器人那里看过的完全不同:一层层皮肤和肌肉的包裹下,满是金属和高分子材料,那是体液泵、电子脑、化学反应炉……而不是心脏、大脑、肠胃。
颅骨上还整齐地刻着几排字:“QTT–ATV高仿真型;编号:VG11号;生产日期:2609年……模式更改按钮:咽喉下5.2毫米处,指令模式初始密码……”
鬼使神差地,我颤抖着把手伸进喉咙深处,小心地抚摸着一粒像是淋巴结的小疙瘩。
“请输入密码!”我的声带忽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冷、很硬,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随后一个浑厚的女中音开始哼唱一只前奏。
“妈妈!是妈妈!
小默大喊起来,她的听觉是绝对可靠的,连路边鸣叫的小草虫们她都能辨得清哪只是哪只,波形分析仪都出过错,她从没有。
第一句还没唱完,小默已经毫无迟滞地接了进去,自然得像溪水汇入河流,一首唱罢,一股奇异而强大的感觉彻底攫住了我,大脑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无法触及的新区域,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动,窸窸窣窣、嗡嗡哒哒、我能感到,能听到,但又跟我没关系,就像在体验别人的记忆。
一束光从我眼中射出来,绘出一幕全息投影。
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坐在那里微笑着:“青茉啊,是你!真的是你!这是只属于我俩的睡前曲,音准百分之百正确才能通过。女儿,你终于来了。
小默仔细辨认着妇人的面容,身体像是被什么融化了,慢慢变软,最终瘫倒在地。
“亲爱的,既然看到了我,看到了这段录像,也就意味着我最终也没能等到你,我今年……已经一百四十七岁了,而你的船还没有任何消息,你父亲八年前患了绝症,我只能带着他的冷冻舱去小熊座GGK-76星去治疗,这个星球早就只剩下我们俩了,而且十年来只等到了这一艘过路船。
她的妈妈还在微笑,但两行浑浊的泪已经流了下来:
“即使顺利到达大星系,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们的身体也很难再次承受长期冷冻。而风驿星会彻底变成一片死地,你还那么小,我不知道以后你该怎么面对这片连水和氧气都没有的废墟……所以我买下了那艘过路船上的十三台仿真机器人,它们出奇的便宜,船长告诉我是因为出现了很多伦理和失控问题,三个月前星盟已经紧急取缔了所有高仿真机器人,反正它们一落地就会被强制收缴,还不如甩卖给我。
哈哈,你不知道完全拟人模式下的它们有多像人,能像人类一样吃饭、呼吸、思考、用五感来体会这个世界……哦,其实这些功能也不算太稀奇了,可你见过有感情、有欲望、个性十足、能学习会创造的机器人吗?嘿,它们就是!
……最后,是请主人修改它们的记忆和逻辑树,塑造它们留守的信念,而每当处理器中产生‘我是机器人’的逻辑流,就会触发隐藏在逻辑树最内层的指令,它们会立即变为待机模式,如果在一分钟内无法匹配密码,系统就会重启,自动重写最近一天的记忆……它们会把自己当做第一批移民的后代,怀着对故乡的信仰坚守下去,他们一定能等到你。
这样你至少不用孤独地面对一片废墟,可惜它们不太懂音乐,也没时间去教了,除了十一号,可能他曾经有一个音乐家主人吧,已经积累了一些感知能力,你一定会和他合得来。
来不及了,船要开了,亲爱的,想让你知道!我们一直没有放弃,永远爱你!
 
影像结束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上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浸在了冰水中,脑海却异常澄澈:
无数逻辑语句一条条、一层层串叠在一起,竟比风驿星的大森林还宏大紧密,那都是我的所念所想,有一句话是重复最多的,也是最大最亮的,还在不停地高速闪动,所有的意识和情绪都从那里决堤而出:
“我是机器人?
“我是机器人?
………………
“我是机器人!
我大踏步走出门去,此时多么想拥抱一下泪流满面的她,却连放慢步子都做不到,因为现在的我正处于指令模式,刚刚已经有一条隐藏指令跳了出来,高悬在脑海,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无比醒目,它高高在上,凌驾于云端,那云是由一行行少得多但大得多的逻辑链勾连而成,天空之城般冷冷俯视着五彩缤纷的自我意识森林,绝对的无法抗拒。
它让我去基地,给小熊座方向的一个坐标发送信息,告诉母亲女儿到来的消息。
大树如此雄伟,花朵如此鲜艳,风在歌、鸟在鸣、虫在唱……世界前所未有的清晰生动,我第一次抛开所有束缚和伪装,尽情地用赤裸的眼和耳来感受这个生活了几百年的故乡。
我来到巨树中的基地,迎面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同胞,我连忙拉上面罩,我不想让他们也产生那个禁忌的念头,然后变成我这样的提线木偶。
我来到驾驶台,发出了那段信息,然而那些通信地址都失效了,指令终断,行动序列中止,我颓然倒在地上。
监控屏幕中,藤笼正疾驰而来,我忽然很怕,我怕自己体内的那个声音,怕它再说出冷冰冰的主人二字,对着我最爱的她。我更怕她按下开关恢复我的完全拟人模式,那样这段指令模式下的记忆就会被擦除,我会又一次作为人类开心地生活着,真相则又一次被遗忘。
又一次?之前到底有过多少次了?
她知道吗?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种可能,有些非常残酷,心脏抽紧了,像是被一圈圈的线死死勒住。
指令中断后十分钟,待命状态结束,我恢复了完全行动能力,马上狂奔出去,两分钟前小默的身影已从藤笼里一闪而过,电梯上的数字疯狂窜跳,每一跳都戳在我的心上,到站的叮咚声响起的那一瞬间,我跳进了紧急逃生通道,滑到丛林中,连滚带爬,不辨东西,只想离这个荒唐的宿命远一些。
从此之后,风驿星斑斓的版图上又多了一个流浪的白点,我毫无挂碍地行走在无边无际的森林中,原来我的“故乡”那么大,远远不是看着高空俯瞰的照片所能想像的,我们辛辛苦苦这几百年,仍然只是蜗居在角落的虫蚁,仅仅是把窝边稍稍打理得整齐了一些。
慢慢地,白点变绿、变花,最终完全溶于这片森林,我已经被剥夺了过去,也不再想有未来,连身份也不复存在;但至少你们给了我一个故乡,没有为它而生,亦可为它而死,就让我彻底献身于它,不知你们会否满意。
但,我还是思念她,不知多少次疲了、累了、伤了,想就此长眠,都是放不下记忆中的她才重新站起来,她的脸、她的笑、她的歌声、那微微一蹙眉、和傲然翘起的嘴角……总有些刻骨铭心的旋律在我的脑海中回荡,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唱,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把它们唱给巨树和百花,让它们也为之迷醉欢腾。
一年又一年,我越走越远,而远方彷佛永远没有尽头;从高原到谷地,再到湖泽和冰原,我一步步踏入风驿星的那些死白版图,绵延天际的树海逐渐变成了追波逐浪的彩潮,最后就只有斑驳的冰癣,它们粉尘般卑微,却比谁都坚强。它们的孢子也是纯白的,混在雪花中随风而舞,只要寻到一丝缝隙就划着鞭毛努力钻进去,最后嵌身于冰层中,靠着冰雪间透过的那点点清冷微光生存下去,只需片刻的温暖,就可熬过经年累月的沉睡。
我俯身冲过冰面,用五体投地的方式致敬,它们是最能代表风驿星的生物,流淌着冰冷的热血,无声地唱着生命的战歌。
“就像我一样……冰冷、坚硬、孤独。
我摸着自己那具和坚冰一样冷硬的躯体,轻嚼着一抹墨绿的冰癣,丝丝缕缕的汁液一迸出来就变成了冰渣,舌头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滋味,我闭上嘴,让它缓缓滑落胃中,同时开启了冷置已久的反应炉,直到五分钟后腹中才有了些许温度,一同滑落的还有几百个维护细胞,它们运送着舌尖的味觉传感单元,将之接入反应炉的信息汇总盘,于是我的胃也有了味觉,但实在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即使正在剧烈的反应中快速溶解,它们还是在不停挣扎,每一个细胞、、每一团蛋白质、每一条基因链都在疯狂地变化着……
“不一样啊,你们是多么坚强勇敢。
我慨叹道,缓缓闭上眼睛,每当忧伤满潮,我都会将感官封闭,把精神彻底沉入“意识之林”中,亲手调整其中的色彩与光暗。这些年我一直处于“拥有自我意识的指令模式”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居高临下地巡视和切分自我意识,虽然没有云端的基本指令们那么强大犀利,但已足够把那纷繁交错的逻辑树和记忆库看得通透,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了解自己,而那些最珍贵的往事早就变成了一弯弯瑰丽的七彩河川,蜿蜒在记忆的森林里,岸边清理得干干净净,我想随时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
我漂浮在半空中,天女散花般挥洒出一串串指令,它们准确地调用和组合着情绪和记忆,只是过程本身就让我激动万分,有什么比解剖并改造自己的灵魂更痛快呢?
十分钟后,我重新站起身,淡淡笑着,心平如镜。前方还有很多神秘与神奇等着我去探索,穿过了这片冰原,就到风之渊了,那里是所有流浪的风的故乡。万仞的深渊下,灼热的熔岩湖鼓起冲天的热浪,高空中看去就像一张嘶吼的血盆大口,昼夜不停地宣泄着地心的愤怒,它们与极地的冰风一边绞杀、一边缠绵,诞出了无数奇形怪状暴戾无比的气旋,掠过这个以此为名的星球。
连风都有自己的根。
我呢?
我出生在哪里?我最初的主人们是否还在,离别时有没有为我流下过一滴泪?
我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终于到了,此刻我就站在风之渊边,这里崎岖成岭,漫山狰狞,铭刻着火与风亿万年来的愤怒,彤彤热浪在脚下蒸腾,我几乎踏浪飞去;又一阵凌厉的冰风卷来,只能匍匐在地。
家里那幅挂了二百年的风驿星地图终于补全了最后的细节,它不再是色块和彩线的拼接相叠,而是无数声色味触俱全的鲜活情节,记忆管理失控了,它们正漫天飞舞,我感到目眩神迷,一股极大的满足与欣慰充满全身、溢了出来,从眼角,从鼻腔、从喉中。  
在风的故乡我放声歌唱,关于家乡和远方,还有积郁已久的思念和忧伤,它们会随着永不停歇的风飞往每个方向。
一首又一首,不知唱了多久,只知四轮朦胧的月已轮番在雪雾中来了又走,直到另一阵巨大的歌声从脚下响起,它比落石和雪崩还要响亮,清灵得让人迷醉,熟悉得令人心碎。
“是她!在哪?
我四下张望,那一瞬间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这时脚边一震,一只带锁链的矛从悬崖下窜了出来,钉入地下,我松了口气,一个圆乎乎的金属球体滚了上来,随后伸出了四肢和头部。
“好久不见了,穿山!”我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主人。
它的环形眼绕过一圈蓝幽幽的光。
“怎么还叫主人,我并不是……”
“没人规定只有人类才能做主人啊。”它的语调竟有些顽皮。
“哈哈,你怎么在这里,我们的真正主人呢?她在哪里?
“放心吧,她不在这里。”它嘎嘎笑道。
“怎么可能?我明明听到了她的歌声。”我皱眉道。
“我们在峭壁上安装了许多音响设备,利用地峡崖壁的弧度来折射和叠加声音,大峡谷已经快被改造成巨型喇叭了,不过这工程实在太浩大了,我从西南发射站赶过来用了四个小时,好在你还没走。
“原来如此啊,她也想到了这里,万风的源头,不过这个音质,太像真人了!
我点点头,又使劲摇了摇。
“小默主人升级了音响的效果……你走后,她就只做两件事:找你、研究。找你是没找到,怎么也找不到,你到底去哪里了?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小默研究出了不少东西,最神奇的是利用音乐去和植物们沟通,劝说它们让出了更多土地,而最重要的,就是她已经研究出了让你获得完全人格的方法,你不用再担心失去自控能力了。
“是吗?那怎么可能!那都是写进了最底层硬件的基础指令,而且还有防修改的自毁设计……”我继续摇头。
“……放心吧,是真的。
我注意到它的语调中似乎有几分犹豫。
“好吧,我回去。”我叹了口气。
“真的吗?太好了。”它高兴地跳了起来。
“不过你不是穿山,你到底是谁?
“我?是穿山啊,怎么不是?
“他怎么会这样说话?而且他怎么会直呼你的名字,小默?
它沉默了,我也是。
只有那些熟悉的歌声还在空中回荡,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和我的一样冰冷。
“对不起,我已经很努力了,一天有十几个小时在研究编程。但还是不能安全地修改那些底层程序,威廉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冉希莱一开始很好,但三个月后就精神分裂了,总是说脑袋里有好几个人在吵架……”
她变回了自己清灵的音调,即便是抽泣,依然无比动听。
“天哪!你拿他们做实验了?”我双手抱头,“你真是乱来!
“后来又都恢复了,大家都挺正常的,除了智明变得有点过于活泼……现在动不动就会跳段舞。
“可智明是个和尚啊……”我挠着脸,“设定性格的逻辑链乱了。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如同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回来,对不起……所以最后我只能采用这个最简单也最笨的方法。
一束光从穿山的眉心射出来,投出立体影像:一个挺拔而熟悉的背影,但似乎更瘦了,耳边的短发已经有些花白,是她吗?我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她现在的样子。她扭过头,冲我笑了笑,毫无疑问,这个笑容无论何时都能让我激动得全身触电。她走进了一个房间,无窗而厚重的密码门重重地关上。
“我把自己锁进主机房,在主电脑中编写了一个人格程序,实时模拟自己的意识,并与穿山等十几个主管机器人保持远程数据同步。这样你就见不到我的本体了,也无法认定这些模拟人格为主人,自然也就不会触发那些服从性的指令。
“这……确实如此,也确实够笨的。”我忽然觉得鼻子很酸,“我走了多少年了?
“三十六年了。
“是该回家了啊,我会亲手把你从那囚牢里接出来,看看这三十六年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就算再喊你一万句主人又如何?
话音落地,我如释重负,她却嚎啕大哭,我抱住她,一股混乱而激越的信息流从我体内迸发出来,它越奔越快,越转越猛,爆炸般冲破了我的嗓门,一阵嘹亮的歌声击穿雪空、直冲云霄,其中蕴藏着我们所有的青春和情意,渐渐地,她也停止了哭泣,一起唱起来,刚刚诞生的风儿们也放缓了旋转,似乎正在空中倾听和慨叹,它们会把我们的故事带到星球的每一个角落、讲给树梢的每一只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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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时间,机器人,亲情,爱情……很多作者尝试科幻创作时,常见的问题是把太多的科幻元素堆砌到同一篇小说里,显得庞杂混乱。然而本篇作品避开了陷阱,在包含多种元素时,依然讲述了一个清晰合理的故事。作者显然在动笔前,对故事脉络已经有了明确的设计思路。在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之外,美丽的歌声依然能够打动人心。

——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第五元素》(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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